2018年4月26日 星期四

Location Stories - 「愛情的味道」- 台北西門町




鳳凰大歌廳


 
(原文刊載於「賦閒女子」 on Instag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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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自己和阿元在西門町一起甲投路十幾年後,才赫然知覺所有的吃喝拉撒就像服役中的滷鍋,底部撈完新料補,滷汁減少醬醋糖一股腦的添,舊的新的全部攪在一起。熱的時候沒什麼感覺,不是服貼在白飯上,就是滑進食客的胃。只有在熄火放涼的白晝裡,能特別感知時光好像真的一點一滴誘發了些什麼,例如表層浮得厚厚的油。 還沒和阿元作伙前,他在峨眉街的金滿園排骨當午班廚助。我在漢口街上的紅包場當外場。阿元會在晚餐時間結束後來聽歌,點一盤水果睡到清場。很多客人是在一身酒氣的情況下,起床氣濃厚的被叫醒;阿元不一樣,他滿身都是炸排骨的味道。 「先生、先生。」我輕輕推他的肩膀,意圖喚醒他。阿元睡得極沉,我加了一些力度再推了他一下,他居然就整個人摔倒地上。「碰」的一聲,把服務生全部都引過來了。我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該怎麼辦,最後我們決定像處置爛醉不醒的酒客,幫他在樓下旅社叫一間房。 和小姐們一起把阿元拖進房間裡扔上床鋪,與圓形床鋪後方兩面切割成塊狀菱形的鏡像對望時,剎那想起今天是自己37歲的生日。 「Jenifer,我居然把他的錢包整個帶下來!」Linda在替阿元在旅店櫃檯結帳時突然迸出這句話,「妳幫我塞回他褲子裡好不好?」那時我腦海都是自己映在那片浮誇大鏡子的樣貌,我求之不得想再看一眼,於是立刻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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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堵火車站

打開房門,阿元維持和剛才被丟上床的姿態,呼吸均勻的沈睡著。我手探進他屁股後面的口袋,將他乾癟的錢包塞進去。鏡子映出我和阿元的雙人影像。阿元翻了一個身,腰頭以上露出一大片肉色。家鄉的姐妹們戲稱我們這群常跑台北跳舞的人叫「小台北」,說這是宿命,或遲或早都要在台北定下來。「都把魂跳掉了。」但每一個起初風光落腳台北的,漸漸都會像遇上猛風的風箏,猛竄上升後失去聯繫。
彼時歌廳的台柱、好姐妹嬌嬌就是這樣。當時我們剛北上時一起擠同個小套房。她在台上載歌載舞,我則端著水果盤和酒水穿梭在觀眾席。我從不嫉妒她的艷光十射,我只專心做好我份內的事。偶而清場時她在後臺化妝室和男人偷情,在陣陣喘息間我就一個人在台上倚著拖把轉圈。嬌嬌後來搬了出去,她說她實在不好意思每次都讓我收拾她不同男人在我們一起共枕的床鋪上遺留的髒亂。我還記得她問我,她需要「獨處」的那段時間我都消失到哪去了。我說我去遠東百貨逛街,她說怎從來沒看過妳買新衣服回來,我說我只是去晃晃,錢都存起來了。嬌嬌當時看起來很痛苦,她說她搬家需要一點錢,問我可不可以讓她擋一下。我於是提了存款的一部分給嬌嬌,隔天她留下一整排的華美衣裳和彷彿一踩可以登天的鞋子,從我的生活中人間蒸發。 我還是愛跳舞,但我是克制且自律的跳。像週課一樣,我穿著嬌嬌留給我、彷彿等值我借給她的現金的衣服,沈醉的跳。遇過幾個男人,偶爾他們也跟我聊到嬌嬌。我想念她,但最後聽到消息時是母親從家鄉打來的電話,他們說在村外遇過神似嬌嬌的人,她帶著四五個孩子和看起來像她先生的人在省道邊賣水果。
「她好嗎?她還唱歌嗎?」 「他們店裡有投幣式卡拉ok機,王伯去唱過一兩次。但嬌嬌只是坐著。」  
霎時我知道她大概一輩子不會再唱歌或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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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街
 
 
房間內,頭頂漂浮著空調躁動的聲音、浮華的燈光顆粒均勻的灑落阿元呼吐起伏之間。我讓阿元翻正,緩慢的褪去他身上的皮革夾克。當逐一解開他襯衫上的扣子時,雙手不自覺的顫抖。往昔自己都是由著他人的手在自己身上予取予求,角色對調的當下那股不確定感與快慰,讓我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事情進行的很順利,阿元眨眼間全身只剩一條內褲。我擔心他被冷醒,替他蓋上被子後才脫去他的內褲。我站立在床上,小小聲的哼著生日快樂歌,對著周遭的鏡子優雅的將衣服一件一件脫掉。我端詳著自己接受燈光聚焦、透露點點光澤的裸體,以及腳底下鋪墊著的繡有金邊的大花被褥,彷彿自己又回到熟悉的舞場與嬌嬌快活穿梭在眾眾芸生間恣意的舞著。歌是快意的、舞是狂熱的,青春是酣觴淋漓、毫無休止且揮霍無度⋯是昏暗窄小的樓梯間,赤腳上樓遺落跟鞋的東倒西歪,更是臭烘烘的被窩,久散不去的彼此的體溫⋯ 一個踉蹌,我鑽進了有阿元的被窩,貪婪的吸著汗水混雜排骨香氣的味道,是妳離去之後我重塑愛情的味道。 「生日快樂,溫倪,生日快樂。」 那次以後,阿元什麼也沒說的直接接納了我。阿元小我3歲,從台西上來,個性隨遇而安。我仍在歌廳工作,而他總是會在收工之後,外帶一份炸排骨便當來。我們總併排坐在防火梯上,分享一個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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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林商業大樓
 

 
我盯著墊在燒賣底下泛著油光的蒸籠紙出神。十年與阿元作伙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對於怎麼開頭,基調絕對牢記在心,但過程中怎樣被調味,多放了幾匙醬油還是糖不可能會完全記得。生活就是巷口那攤滷味深不可測的滷汁,活絡的時候把所有食材蘸上同樣的味道,唯有放涼的時候,表面才會浮起別於尋常的一層油光。
「好想知道穿上新娘衫是什麼感覺⋯。」
沒注意到平日中午金獅樓用餐的客人不多,自言自語的音量竟擲地有聲。我立刻被拉回現實,困窘間我含糊的吞下一粒燒賣。阿元夾走最後一顆燒賣說:「真的很好吃欸,倪說是嗎?」阿元對我表示親暱的叫法,就是發音不標準的「妳」字。食畢,我們走進電梯,我按一樓,阿元伸出手按了二樓。「修手機的在一樓。」我說,電梯緩緩下降,我的心跳卻莫名的上升,「我知道。」阿元的視線專注在變幻的樓層數字上,「我當然知道。」電梯門緩緩打開,阿元牽起了我的手。
獅子林婚紗街,和嬌嬌目睹了第一家店的開幕與之後的一陣繁華。多少年沒再踏進這個地方?阿元領著我走進了位在盡頭轉角的店面。
「我怎麼不記得我有叫金滿園?」老闆娘爽朗地說道。笑容在她臉上綻放。「元仔,總算帶來了啊?」
「帶來了,總算。」
「知不知道為了你那件衣服,我少了多少客人?他們都想要,不賣他們之後就看不上其他款式。」老闆娘悠悠的取下櫥窗模特兒中最炫目的一件,「我的心血啊…總算要給活生生的人穿上嘍。」  
新娘衫穿在身上沈甸甸的,甚至有點寸步難行,我赤著腳看著鏡中的自己,軌道燈打在身上有種在舞池中央接受聚光燈洗禮的錯覺。突然,裙片被卸下,變成舞衣的重量。
「這是機關。」阿元從後面抱住我,「我希望倪永遠輕盈,永遠愛著喜歡跳舞的自己。」
不顧別人怎樣看我,我讓阿元拿著我的便服,我穿著新娘衫和運動鞋要回住所。我托住裙擺邊走邊跳,手臂發痠但舞步流暢。
然後,我再也聞不到阿原身上的排骨味了。阿元聞起來,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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