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日 星期三

886天過後,小春嘗試告訴我的那些道理

       

           
            小春在這前幾天以一包經過壓縮的苦哈哈模樣,經由交易買賣跟我回了家。小春其實不是小春,是一隻我突然起意買下的不織布熊寶寶DIY材料包。小時候很迷「庫洛魔法使」,漫畫版裡頭小櫻以為自己對雪兔不僅僅是少女懷春,還親手縫製了熊寶寶要送給他。但後來歷經兩次意涵不同的離別之後,她才自覺小狼才是那個她發自內心愛戀的對象。於是漫畫的結局是,小櫻用了一夜的時間,在小狼登機回港前,氣喘吁吁的從行進中的機場巴士窗戶,親手遞上那隻她為他縫製的熊寶寶。當然隨後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送給欲贈對象、並讓他為它繫上緞帶的那天,就是它的誕生日噢。」根據少女傳說,互贈布偶的戀人,會生生世世心心相印。大約一年前,K和我一起完成了一隻叫做Botta的絨毛熊。他望著撒了他一整床的褐色肉團,那是我已經縫好的手、頭、身體。我捏起已經填充好棉花、只有一對眼睛的熊頭向他求助,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在布的表面上縫出鼻子還有嘴巴的樣式。K沒好氣的說,「這不是妳要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妳真的很不會給人驚喜欸。然後現在還要我幫妳縫。」「阿我就真的不會嘛。」我故意不看他的繼續把棉花塞到已經有點微突的熊肚裡頭。那一夜,Botta誕生了。是一隻四肢健康,但身體不小心被K前後縫反的淺褐色小熊。忘記那天有沒有和K做愛了。但我記得還一起住在那間放一張雙人床就佔據泰半空間的小套房裡頭,常常一起在店關前一刻去買鹽酥雞還有四季豆。旁邊是seven,保險套都在那邊買的。我討厭K喝完米漿嘴巴的味道,就像一開始交往的時候他不喜歡我喝完咖啡還要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一樣。
       
           在大三上的尾聲、分手後、圖趕不出來但仍硬要擠出的零碎時間,我去把我從前放在K家的個人物品收拾妥當。K很大方,讓我一個人在比起從前非要擠一起工作大幾倍的房間裡,單獨收拾。K其實已經幫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可見他有多麼不眷戀我。」我對自己狠毒,緊緊咬著牙齒不發出聲音的於心中每個音節不放過的重拍默唸。在一團平常就擺放著K要丟不丟的三不管地帶,看見Botta和幾天之前求K再跟我努力一遍地挽回信,放在一個大概現在不丟、搬家也會嫌麻煩然後也不檢查內容物就丟棄的箱子裡面。我蹲下,連想都沒有想的,拿出手機拍下他。回望了一下床頭,Botta原本生活的地方,現在一點痕跡都沒有。再轉回頭來的剎那,眼淚已經不留情面地佔據我整張臉。我換手機,是因為上一隻手機裡有著和K傳的無數封簡訊還有照片。網路通訊軟體移轉到下一隻手機後,從前的內容就會自動消失。我是個沒辦法自己按下刪除的軟弱之人,況且把K刪了,他的那串手機號碼我仍倒背如流。下意識緊緊抓著自己機車風衣的袖口,無助至極時我總會這麼做。上頭有斑斑血跡,是約兩個禮拜前,一對分手後可是拗不過女方還是想看煙火然後在路上爆胎的前男友摔車後,噴濺到上面的o型血。
     
         跌到馬路上的前一時分,我還在想遠遠的101大樓像是一隻巨大蠟燭,被插在軟軟的整個宛如蛋糕的台北盆地,等待眾人在最後一秒點上,為全世界的人慶生。承德路上車流全然流向市區。最後一次想滿足有個檔車男朋友的宛如遺願,在接近立農國小的公車車牌,K的車子爆胎了。車側倒著,汽油流淌了一地。而車子還兀自著排著白色的廢氣,隆隆作響。我幫K拔出卡在車子底下的腿,那件一起去Uniqlo買的牛仔褲破了好幾個洞。K的下巴開了個洞,原本利落的線條變得曲折。血就是那個時候沾上去的,而且直到現在也洗不乾淨。K忍著痛,把車子熄了火,牽到路旁。我毫髮無傷。我讓K坐在路邊,自己到路上攔車。期間看到好幾輛雙載的男女,女方緊貼男生背膀的程度遠遠會讓人誤解是不是後背了個巨大的包包。他們側目著我和K,我則慶幸上一刻沒有追撞上來的車輛。不然我們肯定必死無疑。

        榮總急診室到處擠滿了傷患,護士喃喃著「跨年夜不平靜喔...」然後把我們帶到縫合室旁邊的病床稍待。縫合結束後,K去照了X光。病人們目光都投注在微仰四十五度角的液晶電視上。主播一如往常地念著新聞稿,左下方的時間顯示也一如往常的推進前行2014。而當00:00:00字樣浮現,我和K一句話都沒有說。醫療設備尋常的發出儀器低頻的噪音,或躺或臥的病患或家屬,總有一方含情脈脈地凝視手機裡頭笑容滿分的韓劇男女主角。K原本就厚的雙唇現在腫了大概尋常兩倍大。表面還微微滲著血。「好渴。」K打破沈默。一對末日造訪深夜急診室的剛分手的男女,終於一起跨了年。

        離別很短、很痛、很乾澀,混著血跡以及脣紋的觸感。K在便利商店前向我索取最後一個吻,日光燈管齊放之下,K顯得蒼白,紅潤的部分只有那寸寸逼近的唇。

        如果Botta也有記憶,那在被K放在垃圾堆裡頭的這段記憶以來,肯定會不停的回放。有關與我息息相關的受寵還有最後被打入冷宮,在在都是他瀕臨不確定時間的死亡進程。我為什麼只是替他拍了照片而沒有一併帶走他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有所預感我會後悔。直到過年時我回到父親家鄉台南,在一家二手書店買了一本「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的小確幸繪本,在一頁繪著男性總與生俱來擁有絕妙方向感,端正印刷體底下註加了大概是女生手寫的粉色字跡「可不是這樣,我方向感比你好呢」,一霎那就像腦袋招致鈍器重擊,恍惚裡頭眼底浮現K躊躇的樣子,而Botta卻還是抿著嘴微笑,然後最重要的一部分記憶就這樣流向一個不相干的人,成了他的陳年往事之中微不足道、茶餘飯後騷個腦袋還會忘記原來要講的是這個。

        小春嘗試告訴我的那些道理,其實就是Botta的遺言。也再度重申了海明威在「太陽照樣升起」中提及過的「白天一切都可以很輕易地保持冷酷無情,但夜晚卻是另一回事。」如何不懷抱幻想去愛,卻又得以愛的無所保留。或者比起離別之後得以侃侃而談,處理記憶時卻不這麼冷酷、抱以哭泣、篡改、或者賤賣,後者那些更難做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