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一支菸的時間


               
               我記得我發過誓鑒於極瞧不起抽了一生菸的父親那樣莫大醜怪的形象化身,我始終不沾菸。而我也以為我得以搭配不菸不酒這樣假清高(淡泊)的過一生。然而當我從口袋摸索出那根猶如陽痿陰莖形狀的那跟妳給我的菸,拙態的以食指大拇指捏住濾嘴的起點線圈緩緩接近火源。點了兩次才確認有點著。看見火光順著方向燃燒焦油迤邐出焦黃漸層過渡到咖啡色的燃燒軌跡。我突然想起在兒時,父親還能一手掌握我的歲數時,我曾經多麼近距離的被他一手纜在懷中,與他共享一根煙的時光。父親早年抽的是公賣局的白長壽。喜筵時分新娘捧上來的祝賀香煙牌子往往都是黃長壽。我興沖沖地奔向腮紅化的有點過頭的新娘子,伸出小手向她要了一根。「我要給我爸爸抽的!」新娘子彎下身,一雙眼睛被囚禁在濃黑的眼線裡頭,無法飛翔。「給妳。」她微笑,並且轉身拿了顆喜糖。「這給妳,糖糖。」也許就是知道既能夠聊表一些國小課堂上的孝道(那時建教只是還不完整,不知道菸到底有多傷身),又能近距離的跟小時候覺得足夠媲美洋娃娃般美麗的新娘子要上第二顆以上的糖果,我才會這麼主動。然而當我一蹦一跳的跳回有父親的那張大圓桌遞上香煙給他時,他稱讚我完就會默默地把菸插回胸前的口袋。為什麼不抽我給他的煙呢?當他蹲在餐廳自動門口旁抽出總是被安放在左胸口前的煙盒時,我看到那隻我向新娘要的喜煙先是露出一小截白白,然後刷的一聲隨著煙盒被抽出,就消逝在視野裡頭了。
    
            「為什麼不抽我給你的菸呢?」回程時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那時臉部線條仍然銳利的父親。而那時他也還沒改掉在車上抽煙如此霸道的壞習慣。「頭好暈哦。」鼻腔、胸腔全都鼓塞着二手氣體。
           「因為那是黃長壽呀,小撲撲。我抽白長壽。」父親朝著窗外點掉了一些煙灰。「黃長壽我抽不來,味道太濃了感覺死更快。」那時候我討厭聽到死這個字。因為我覺得一但使用了這些動詞,現狀就會立即反應,多麼不吉利。「不喜歡聽到死。」我回說,頭暈變成頭痛。我想盡辦法讓自己成眠,這樣就不會不舒服了。「老師說死是不好的。」
            「但人都會死的。都是遲早的事。」時過境遷,父親已更接近花甲。鬢角總摻着幾綹白髮。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已然強硬頑固地讓自己認真走向衰老還有死亡呢?
             然而我更討厭他一臉認真地跟我討論死亡這件事。好像是我的始亂終棄造就他往後日子已經到要為自己的後事奔波了。明明就不該是這樣的。
           「把煙戒掉就好了啊,你身體這麼好,一定可以活超久。」我說。
          「好啦我有在試了。」他總是這樣回答我。而我也總是在入境回國時,幫他帶兩條現在已經改版不叫白長壽的公賣局GENTLE系列。
      
            習慣一但養成了,或說概念一但建立了,要不就再換個說法,宿命從出生那剎那就開始與之共榮、共衰了,真不知轉圜餘地埋藏在哪個轉折的細節裡頭?魔鬼總是藏在細節裡頭,所以包含在轉折抵頭的細節又會棲息著怎樣的樣態呢?也許連個名字都沒有,就這樣在流連那些令你發愣的、疑慮的、暴躁的言談還有卡在早上趕時間時來不及刷開結塊的睫毛膏裡頭,什麼都稱不上但是著實令人難堪。

            小時候甚至不敢使用打火機。成人了勉強會使用,但往往害怕燒到自己的手,能假手或者裝傻,反正能不要危及自己怎樣都好。然而開始了在外租屋的日子後,舉凡從前覺得會致死的廚房瓦斯爐、打火機的使用變得在所避免。一開始打火機是男友遺留下來、來做衣服收邊的工具,後來被我拿來點香。去年夏天去了北京,進去一家藏身在胡同的民俗風商店,買了個條紋的側背包以及一對孔雀的大耳環。結清時,她塞了一和五角形狀的長盒子給我,說是香。「焚了妳會喜歡的。沒試過一定要試試看,試過了肯定還在眷戀。」她邊說邊把耳環還有香塞進我的新包包。於是我聽取了她的話小心翼翼的把它帶來了台北,竪起大拇指划過打火石,燃起了第一根那產灰、產煙、供味道的玩意兒。到底很香,那股濃烈,常在焚完一根之後殘存在我臥房許久。
    
           不散的其實是記憶,迫人的其實都是那些不經意的轉折細節。
    
           憶起說只要我和男友其中一人抽菸,對方就有能不跟他在一起的選擇。我想這只是一種想讓彼此都不沾菸的手法。然而其實遏止不了任何事,就像即使知曉一但刺上了對某個階段致意的刺青,過了那階段你仍然還是會有全然遺忘那些事情的可能。然而那些道德過於清白的事情,往往沒一件有所邏輯。
         
          除了我違背了那些時候守候時光裡頭的我與父親的任何一個面孔,帶笑的、面容憂愁的、忿恨的、煙霧彌漫的,那是這段情份裡頭我強加合理化的據理力爭而來的,終究失守了。
    
          明晨後背包也許會多一包菸。那讓我們父女倆,更扭曲的相像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