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抽我給你的菸呢?」回程時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那時臉部線條仍然銳利的父親。而那時他也還沒改掉在車上抽煙如此霸道的壞習慣。「頭好暈哦。」鼻腔、胸腔全都鼓塞着二手氣體。
「因為那是黃長壽呀,小撲撲。我抽白長壽。」父親朝著窗外點掉了一些煙灰。「黃長壽我抽不來,味道太濃了感覺死更快。」那時候我討厭聽到死這個字。因為我覺得一但使用了這些動詞,現狀就會立即反應,多麼不吉利。「不喜歡聽到死。」我回說,頭暈變成頭痛。我想盡辦法讓自己成眠,這樣就不會不舒服了。「老師說死是不好的。」
「但人都會死的。都是遲早的事。」時過境遷,父親已更接近花甲。鬢角總摻着幾綹白髮。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已然強硬頑固地讓自己認真走向衰老還有死亡呢?
然而我更討厭他一臉認真地跟我討論死亡這件事。好像是我的始亂終棄造就他往後日子已經到要為自己的後事奔波了。明明就不該是這樣的。
「把煙戒掉就好了啊,你身體這麼好,一定可以活超久。」我說。
「好啦我有在試了。」他總是這樣回答我。而我也總是在入境回國時,幫他帶兩條現在已經改版不叫白長壽的公賣局GENTLE系列。
習慣一但養成了,或說概念一但建立了,要不就再換個說法,宿命從出生那剎那就開始與之共榮、共衰了,真不知轉圜餘地埋藏在哪個轉折的細節裡頭?魔鬼總是藏在細節裡頭,所以包含在轉折抵頭的細節又會棲息著怎樣的樣態呢?也許連個名字都沒有,就這樣在流連那些令你發愣的、疑慮的、暴躁的言談還有卡在早上趕時間時來不及刷開結塊的睫毛膏裡頭,什麼都稱不上但是著實令人難堪。
小時候甚至不敢使用打火機。成人了勉強會使用,但往往害怕燒到自己的手,能假手或者裝傻,反正能不要危及自己怎樣都好。然而開始了在外租屋的日子後,舉凡從前覺得會致死的廚房瓦斯爐、打火機的使用變得在所避免。一開始打火機是男友遺留下來、來做衣服收邊的工具,後來被我拿來點香。去年夏天去了北京,進去一家藏身在胡同的民俗風商店,買了個條紋的側背包以及一對孔雀的大耳環。結清時,她塞了一和五角形狀的長盒子給我,說是香。「焚了妳會喜歡的。沒試過一定要試試看,試過了肯定還在眷戀。」她邊說邊把耳環還有香塞進我的新包包。於是我聽取了她的話小心翼翼的把它帶來了台北,竪起大拇指划過打火石,燃起了第一根那產灰、產煙、供味道的玩意兒。到底很香,那股濃烈,常在焚完一根之後殘存在我臥房許久。
不散的其實是記憶,迫人的其實都是那些不經意的轉折細節。
憶起說只要我和男友其中一人抽菸,對方就有能不跟他在一起的選擇。我想這只是一種想讓彼此都不沾菸的手法。然而其實遏止不了任何事,就像即使知曉一但刺上了對某個階段致意的刺青,過了那階段你仍然還是會有全然遺忘那些事情的可能。然而那些道德過於清白的事情,往往沒一件有所邏輯。
除了我違背了那些時候守候時光裡頭的我與父親的任何一個面孔,帶笑的、面容憂愁的、忿恨的、煙霧彌漫的,那是這段情份裡頭我強加合理化的據理力爭而來的,終究失守了。
明晨後背包也許會多一包菸。那讓我們父女倆,更扭曲的相像多了幾分。